近代中国的“开眼看世界”,始于魏源的《海国图志》。此后,西方地理学逐渐在中国的革命中发挥了越来越重要的作用。在19、20世纪之交西方地理学入华浪潮之中,梁启超扮演了独特的角色。于文史学者而言,“文学地理”的概念首创于梁启超年发表的《中国地理大势论》一文,这似乎已成常识。而在人文地理学领域,任公也堪称“中国地理学史上最早介绍西方近代地理学思想第一人”,尤以引介地理环境决定论为著。《中国地理大势论》的姊妹篇《亚洲地理大势论》,就具有鲜明的地理环境决定论色彩。
学界不乏对梁启超地理学思想的研究,不过,这篇《亚洲地理大势论》里有一位学者的名字,似乎少有人问津。而对这位学者身份的考索,将为我们揭开一段意味深长的人文地理学跨海之旅。
任公此文,在概述亚洲诸古代文明之后,写了这样一句话:
昔基约博士尝讲述欧洲之风土,以谓欧洲发达之原因全由地势之Permeability(易透达之意),而因以颂扬欧陆构造之佳妙,沾沾自喜焉。
这位“基约博士”是何人?梁启超没有做任何介绍,《中国地理大势论》《欧罗巴地理大势论》等文中,也不见任何有关此人的文字。蒙友人提示,19世纪曾有位名为弗朗索瓦·皮埃尔·纪尧姆·基佐(FrancoisPierreGuillaumeGuizot,-)的法国史学家,著有《欧洲文明史》(HistoiregénéraledelacivilisationenEurope),讲述欧洲文明的起源与发展。友人言,或许“基佐”就是“基约”。在笔者看来,这种可能性不大。以声观之,“基佐”与“基约”相距甚远;以形观之,把“佐”误写成“约”,也不大可能。即使其中“纪尧姆”之发音略与“基约”相像,回看任公原文,“permeability”一词用的是英文,或许说明他当时看到的是就是英文,而非法文。
假设梁启超看到的就是英文,那么就要找出“基约”可能对应的英文名字,再逐一搜索,挨个筛选。梁启超是广东人,笔者便搜索了一下粤语里“基”“约”:“基”读如/gei/,“约”读如/joek/。考虑到西文元音前送气的/p/、/t/、/k/,常常被译成汉语里不送气的/b/、/d/、/g/,那“基约”二字对应的英文名字,就可能以/k/或/g/开头,以/k/结尾,中间读如“约”。查新华通讯社译名资料组所编《英语姓名译名手册》,先从G开头的找起,如“Garrick”、“Garwick”、“Gauerk”、“Gavock”之类。一番搜索,只寻得一些画家、政客之流,杳无所获。
之后,再次蒙友人提示,梁启超此文乃是脱胎于日本人志贺重昂(-)《地理学》之一章,原文是:
ギヨー博士の歐羅巴洲の風土を講述するや、歐洲發達の源因を主としてその地勢の“Permeability”(「入り込み易き事」)に歸し以て歐洲大陸構造の至妙なる得々として稱揚せり……
即使不谙日文,仅凭汉字,也能大概看出这两段话实为一体,甚至梁文中“Permeability易透达之意”都是照搬日文。不过,虽然两句话看似一模一样,但是日文却蕴含了一个重要信息:ギヨー,音如“giyō”,这说明这位基约博士的原名,以/gi/开头,且结尾没有/k/,而是以/o/结尾的开音节,这样范围便大大缩小了。笔者便又找出来译名手册,重新在G开头的名字里仔细搜索。苦苦搜寻一番,寻得一个名字:Guiot,“吉奥特”。虽然中文译名里有“特”字,但依拼写来看,像是个法语名字,而且按照法语的发音规则,此处单词末尾的“t”不发音,正好符合“ギヨー”的读音。以此线索按图索骥,并没发现以此为名的历史学家,却发现了一个叫“Guyot”的地理学家——阿诺德·亨利·居约(ArnoldHenryGuyot,-)。居约出生于瑞士纳沙泰尔(Neuchtel)附近的布德维耶(Boudevilliers),正处于瑞士西部的法语区。他早年在纳沙泰尔上大学,年赴德国求学,年于柏林获得博士学位,年移居美国,最终去世于普林斯顿。居约是著名的冰川专家,后来人们以他的名字命名了“平顶海丘”(guyot)。他还是一位地理环境决定论者,甚至认为地理因素决定了不同人种在样貌、体能、智力和道德上的高下之别。这个观点与梁启超笔下的“基约博士”颇为契合:“欧洲发达之原因,全由地势之Permeability”——这分明就是地理环境决定论。
阿诺德·亨利·居约年1月17日到2月24日,居约在波士顿的洛威尔研究所(LowellInstitute)发表了一系列演讲,后来集结成书,由哈佛大学的C.C.Felton教授(可能是CorneliusConwayFelton,年出生,是哈佛大学的古希腊语教授,年接任哈佛大学校长,死于心脏病)翻译成英文,以TheEarthandMan,lectureson